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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刻,夕陽在刻印於這座市鎮的戰爭傷痕上燒出火紅的影子。

如果不是能看到在天際線上閃耀、被視為克利夫頓標誌的港灣尖塔,或許沒人相信這座殘破廢墟曾是匯聚了無比野心和願景的新市鎮吧!如今已是被放棄、被唾棄、戰爭幽影殘繞不去的破敗角落。

曾是成排高樓林立的街道兩旁只剩一堆斷垣破瓦,貧民、浪人、無賴……各種被港區繁華放逐的人們聚集在此,在砲彈的焦痕與瓦礫堆上草草蓋起了棲身之所。昔日的戰神殿已失去榮耀的外觀,諾大的廣場被各種胡亂搭建的小屋占滿,而神殿本身雖然仍屹立著,卻已成為各種毒物及不法交易的巢穴,戰神肅殺的塑像仍端坐在神殿的穹頂下,作為昔日繁榮的最後證明,靜靜的俯視著。

 

「廢城」

如今,人們總是輕蔑地稱呼這個包圍克利夫頓的巨大貧民窟。

 

儘管如此,慶典的氣氛仍以戰神殿大廣場為中心,向最破敗的角落擴散出去。若忽略掉髒污和水溝味,大廣場上彷彿回到了美好年代,充斥著賭徒和騙子的集市替廢城帶來了難得的熱鬧,雖然完全不及港區的繁華,街道上卻也已擁擠到讓一向橫衝直撞的公共馬車不得不慢了下來。

 

穆拉瓦慵懶地依靠在馬車窗緣,看著與港區截然不同的人們來來去去、帶著平日難得一見的詭異裝備互相叫囂,一面隨著車輪在碎石路上滾動的喀噠打著拍子,一面興致盎然地聽著公共馬車上乘客交談的各種趣聞與八卦,似乎正享受著豐收祭典的餘韻。

 

然而,

「唉……」

一個不識好歹的傢伙

「唉……」

完美地破壞了這個本應心情愉快的下午。

「唉……」

 

狄倫迪爾整個人像被馬車輾過的史萊姆,兩眼失神地癱倒在粗木板長椅上,隨著馬車的顛簸不停哀聲嘆氣。這還不打緊,怕是沒人注意到似的,嘆氣聲越來越響亮,從耳語般的低鳴變成在車廂中隆隆的回響。

「唉……」

「……」

「唉……」

「………」

「唉……」

「…………」

「唉──……唉呦好痛!」

狄倫迪爾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雙手摀著腦袋上被手刀敲出來的火辣辣大腫包,用哭腔對著面前一臉不爽的男人抗議:

「穆拉瓦先生!你幹嘛……唉呦喂呀!」

──穆拉瓦才剛要收起的左手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往狄倫迪爾的頭殼上敲了一記。

 

「好好一個人,沒事裝什麼病嘆什麼氣?!」穆拉瓦沒好氣地訓著這個不長進的後輩。

「穆拉瓦先生,您就別管咱這個廢物了……對咱說話只會弄髒了您尊貴的話語……。」

 

說著說著,狄倫迪爾不知不覺間在角落縮成了一球,只剩一雙死魚眼從斗篷底下往外瞪。

 

「你小子喔……怎麼?不過是搞不定兩個小混混,就打擊大到轉性對我用敬語嗎?!」

「啊啊啊──不是啦!就算抓不到咱也沒怎麼放在心上……不對啦!重點不在這裡啦!」

狄倫迪爾被穆拉瓦嚴厲的眼神瞪個手忙腳亂,語無倫次折騰了一會,這才認命地冷靜下來坦白:

「穆拉瓦先生,你記得咱是『廢城』出身的吧。」

 

穆拉瓦略一頷首,游擊士成員的國籍、出生地,在報名的履歷上都寫的明明白白,被分會長要求負責新人培訓的自己理所當然至少過目一遍。包含狄倫迪爾等多數新人的過往經歷,穆拉瓦都大致有個底。

這種白紙黑字寫下的,大部分游擊士都有一份記錄留存在協會。

嗯,大部分……。

 

狄倫迪爾像是憋了很久的壓力突然獲得解放,目無旁人地大吐苦水:

 

十年前,新大航海時代隨著蒸汽機關實用化展開,各大主要航線擠滿了來自各國的船艦。地處帝國最大工業地帶的克利夫頓,以貧困佃農為主的鄉村居民也在大好景氣前景的推動下,湧入市政府當局拓展的工業新城區,尋求翻身的機會。

 

「但是,老爹他們在這裡也只能做最卑賤的工作,領著微薄的薪水擠在工寮裡。」

 

然後,大戰爆發了。

 

「頭上的大人物們也沒打算重建廢城,咱們連工廠的奴工都當不成了。要嘛一生在爛泥中打混,要嘛去做骯髒事然後帶著幾千金幣的懸賞被槍斃,咱們想出人頭地根本沒戲。就算是想成為英雄,軍隊和警察看到這渣一般的出身,沒把咱當作通緝犯已經很不錯了……要不是游擊士願意收留咱,咱大概已經……。」

 

「可是為什麼啊!都到這個份上了,咱卻又被說是叛國走狗!果然咱是沒藥可救的鼠輩嗎!啊啊!穆拉瓦先生你一定不懂啦!我們這種被出生束縛的詛咒……」

 

穆拉瓦看著陷入永無止盡嘀咕中的狄倫迪爾,久遠記憶中的某個影子默默地重合在眼前年輕游擊士的身上,不禁一手按著額頭,巍然靠倒在椅背。儘管神情冷凜依舊,卻不是平日常駐的嘲諷冷眼。

──能真正實現狄倫迪爾的願望的歸屬,不是游擊士協會,而是……。

 

「想成為禁衛騎士的一員,你只是需要有個機緣而已。」

 

一個悠悠然的低沉男性嗓音搶走了穆拉瓦正要從齒間迸出的句子。

 

是誰?

穆拉瓦瞬間肌肉緊繃,眼光如利刃般往聲音來源掃去── 一名帶著年輕隨從、紳士般打扮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時站到了狄倫迪爾身後。

 

這傢伙是什麼時候……?

男人直到說話前,穆拉瓦完全沒意識到他的半點氣息,不對!就連這個當下也完全感知不到他的存在──就連隨從的影子都更有存在感,好像被刻意從這個空間抹消似的。穆拉瓦暗暗運氣,下意識地摸向藏在背後的武器。

──這男的,不是等閒之輩。

 

「哎呀哎呀~~!兩位別擺出這麼嚇人的架式啊!」

紳士嘴上雖是著麼說,倒是一點也不在意穆拉瓦投射過來的銳利目光,仍是一派慵懶。

「在下正好聽到這位小哥的煩惱,或許能幫得上忙──」

隨從順著紳士的手勢,快步走到穆拉瓦跟前,遞出一封有著華麗邊飾的信件。

 

「在下伊索爾,有份重要任務,希望能委託給游擊士協會亞特蘭提斯支部。」

 

※※

 

「容我再次自我介紹,我是桑霍特商會的伊索爾‧西魯,稱呼我伊索爾就可以了。」

紳士打扮的伊索爾微笑著脫帽致意,一雙褐眼在不甚明亮的光線中透著若有卻無的詭譎紫光,似笑非笑的眾人身上來回游移。

 

「歡迎您,伊索爾先生。我是游擊士協會亞特蘭提斯支部部長,塔魯庫‧阿德明。」

外貌和內在同樣粗曠的塔魯庫,豪邁的舉個算不上標準的軍禮回敬。

 

由兵工廠改建而來的游擊士會館,雖說亞特蘭提斯支部是勢力遍布各國的游擊士協會最大的據點之一,嚴格說起來卻沒有多少舒適體面的地方。在前身為控制塔的會客室中,各種未被撤除的管路就這樣大喇喇地橫過天花板,垂下幾盞寒酸的煤氣燈。

 

為了這樁可能的大交易,支部長、副部長,以及留守克利夫頓的分隊長們都出席了。

 

簡單寒暄後,塔魯庫旋即進入正題:

「那麼,大名鼎鼎桑霍特商會的會長,這次到我們這個破爛地方是有甚麼指教呢?尋寶?護衛?還是想清理商路上惱人的『怪獸』?」

「──啊啊,不過違法事項我們協會可是不幹的喔!」

這個看起來絕對年過半百的大叔俏皮地眨了眨眼,補上一句。

 

 

「哈哈哈,在下知道游擊士協會是以行義為終旨的組織。而亞特蘭提斯支部設立以來,立下了眾多守護城鎮的功績,加上重視成員素質與紀律的聲譽,才能讓這樣一個創立於伊卡里亞王國的外來協會,贏得如此廣大民眾的支持,還一舉成為規模最大的支部之一。閣下還請安心,在下帶來的絕對是合乎貴協會規範的任務。」

 

伊索爾笑容可掬地保證,邊從隨從手上接過一份文件,親手遞給塔魯庫:

「這是一項單純至極護衛任務,而隨合約附上的是價值十萬索尼金幣的支票,作為訂金。」

 

「十萬索尼金幣!」

 

游擊士們大吃一驚,不禁互相細聲議論揣測。

十萬索尼金幣欸!這可是一筆極大的報酬,而且還是訂金而已!就算扣掉十分之一協會分紅,再分給一個十人中隊,每個人能拿到的金額依然是一般中產階級兩三年的總收入。而這還沒算上任務完成後的收益……。

眾人想到此,各個心癢難耐,紛紛對著塔魯庫投以期盼的眼神。

 

塔魯庫感受到從四面八方來的壓力不說,本人早就心頭小鹿亂撞,不過仍強忍著興悅的情緒,強作起正經的支部長姿態,繼續詢問任務細節:

「這個任務聽起來報酬不錯,那我們要護衛的是哪位大人物?是閣下您嗎?」

「不,在下我只是擔任仲介而已。你們的護衛對象另有其人,而出於對方要求,在下暫時不能公開其身分。」伊索爾微笑著否認。

「保密……嗎?好吧,偶而也會有著重隱私需求的客戶呢!商場世故嘛!我很能理解呢。」塔魯庫遲疑了一下,隨即一副很了解似的點了點頭:「那地點呢?」

 

伊索爾仍然是同一副笑容,一派愜意的開口:

「這也是機密。」

 

這下游擊士們又騷動了起來。

機密?不能說的護衛對象,不能說的護衛地點?加上這樣鉅額的報酬,這到底是怎樣的任務啊?幾個老練的隊長不禁想到黑社會商閥間的爭奪,方才垂涎大筆金幣的神情收斂了大半。

 

伊索爾悠哉地看著游擊士們的騷動擴張,在一波鼓譟的高峰中緩緩接著說:

「第一階段的任務,是護送這位出手大方的大人物搭乘的馬車前往首都亞特蘭卓。到達後,才算是正式開始護衛任務,接下來的計畫也是屆時公布。」

 

這個說明在穆拉瓦耳中聽起來,總覺得其中大有文章:就算是想要將行程安排的低調點,這種階段性開啟任務的方式幾乎未有前聞,幾乎是想刻意掩蓋行蹤,卻又矛盾地找上游擊士協會這樣的大組織來護衛從第一大港到首都這條安全到不行的路線。

穆拉瓦怎麼想都深覺詭異,跟塔魯庫咬耳朵表示不妥。

但塔魯庫表示這種優渥的報酬不多見,而近年來,帝國從大戰中復甦,城市官方的警備能力逐漸完備,這個做為游擊士協會這般民間武裝組織最大財源的城市警備工作逐步收回由各市政府負責。再加上……。

 

伊索爾只是輕描淡寫地,更像自言自語地說道:

「唉唉……這麼好的合約,對貴協會可沒什麼壞處啊!在下聽說,在十年前的戰爭中,游擊士協會聽從總部的指令保持中立姿態,引起一部分亞特蘭提斯人的排外情緒,稱你們為「外來者」或「伊卡里亞的狗」。而在前任皇帝還在位時,甚至因此放任對協會不利的謠言呢!」

 

塔魯庫聳聳肩,無奈的表示:

「閣下說的不錯,當時滿天飛的流言使民眾對我等游擊士的不信賴感增加,不如過去樂意委託我們任務。雖然現任皇帝唐納德一世登基七年來有部分改善,但業務量仍持續下降,最近財務實在有些吃緊啊!要是能夠接下這個任務對我們支部有極大幫助,也是為了那些無處可去而來我們這個破爛地方打拚的弟兄們著想啊!」

這段話後半,不是對著伊索爾,而是對著穆拉瓦等人說的。

既然支部長都這麼說了,穆拉瓦雖然仍有不好的預感,也只能點頭接受。

 

塔魯庫滿足的拍了拍手,轉頭與伊索爾確認最後的細節:

「好啦!既然大家都有共識了,那麼伊索爾先生,我們該何時出發迎接那位大人?」

 

「讓我看看……哎呀呀!都這個時間了!」

伊索爾優雅地掏出懷錶,煞有其事地對了時間,催促道:

「嗯哼,那位大人的馬車再過一個小時就會抵達這裡了,希望諸君能盡速準備完成。」

 

「一個小時?」

「開什麼玩笑!」

「光是確認必要裝備就差不多沒時間了吧。」

「等等,我們現在還有能立即出動的人力嗎?」

「說笑!我的隊員還在外面呢!」

游擊士的隊長們聽到如此緊迫的準備時間,完全不敢置信。

 

「伊索爾先生,您還別開玩笑了。僅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就算是我等游擊士協會,也實在無法立即編組能夠勝任的小隊。」面對如此狀況,就連塔路庫也面有難色。

 

「唉,那真是可惜了。既然如此,在下就只能將這個能一夕致富,還可能成為亞特蘭提斯大英雄的大好機會讓給別人了。」伊索爾面不改色地表示遺憾,講到「英雄」時,還貌似刻意地用強調語氣。

 

「咱去!咱第十小隊已經準備就緒,隨時能夠出發!」

 

狄倫迪爾猛然起立,幾乎是用吼的宣告。

霎時間,整個接待室的目光集中到了立正姿勢標準到有些僵硬的年輕人身上。

 

看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小夥子的狂妄發言,經驗老到的隊長們不禁扶額搖頭──第十小隊可是眾所皆知的問題兒童聚集處啊……雖然技術可圈可點,但在團隊性上……是連那個穆拉瓦也沒轍的菜鳥天兵團啊!

 

伊索爾則是毫不在意抱頭煩惱的游擊士們,意趣盎然地打量著狄倫迪爾。

 

穆拉瓦沉著的聲音打破了這個有許尷尬的局面,嚴厲地問道:

「狄倫迪爾‧耶德,試問第十小隊有何戰力!如何應對此一挑戰!」

 

「報告!咱第十小隊成員四名。烏娜‧楠木,是百發百中三百碼外帽穗的快槍手;艾里‧格姆,是能監控方圓十尺內風吹草動的優秀哨兵;莉絲‧格姆,是能用一柄軍刀擋下一整車暴徒的高超劍客;」狄倫迪爾流暢的回報:

「咱是第十小隊隊長,狄倫迪爾‧耶德,發誓奉獻堅強的肉身護衛同袍,不畏痛苦!不畏艱難!不畏勞累!以身作為堅強之頓,保護咱們最重要的夥伴。」

 

早上狄倫迪爾鬧出的洋相,穆拉瓦可還沒忘記,但聽到他這番意志堅定的回答,一時間也實在找不出阻止他們的理由──尤其是當前只有第十小隊能接下任務的狀況。

人生啊……。

穆拉瓦暗暗嘆了一口氣,凜然地訓道:

「只有優秀的士兵與高昂的士氣,能成功達成任務嗎?不,不行。」

狄倫迪爾有些緊張地看著一臉嚴肅的穆拉瓦站起來。

 

「因此,作為新兵教官,我,穆拉瓦,將隨第十大隊同行監督。」

 

聽到等同於允諾放行的這段話,狄倫迪爾差點兩腿癱軟,強打精神做最後的回答:

「是!長官!」

 

這下,達成「亞特蘭提斯大英雄」、不再被看不起的宿願,或許終於有機會實現了……。

狄倫迪爾如此期盼著即將開始的任務。

 

只希望別再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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